不是「居禮夫人」讓課綱「難過」! 精選

2018.11.12   劉湘瑤|國立臺灣師範大學 科學教育研究所 教授
刊載於專欄 專題報導

107年9月16日下午1:07,手機傳來國家教育研究院同仁的訊息:「恭喜自然領綱高票通過」。我該高興嗎?大約五年前,我接下國教院聘書,開始參與自然科學領域課程綱要(以下簡稱自然領綱)研修工作,與許多大學教授和學校老師一起開了數不清的會議,終於在105年2月把這份兩百多頁、所有學習領域中最厚的課綱文件送進教育部課程審議委員會審議。等待了兩年半,自然領綱終於審議通過;但是它竟然比今年2月才送進教育部的社會領綱更晚一天才通過!

「自然科的內容應該是最沒爭議的」,我與許多研修小組成員當初在草案送出時都是這麼自信滿滿的,誰也沒想到審查過程竟引發多次爭議。自然領綱通過當天,各大媒體中只有一則新聞標題寫道:「增探究實作.減繁複計算」,其餘報導都只提及課審大會決議課綱學習內容應注意性別平等議題,而後續所有的媒體討論則圍繞在居禮夫人該不該冠夫姓這個問題,甚至還有網路民調調查自然科學應不應該著墨性別議題。——顯然,大家對課綱內容都劃錯了重點!



課綱的研修與審議

先來說說課綱是什麼。一般認為,課程包含科目、教材及為學習者規劃的有系統的學習經驗;因此,訂定課程綱要即是為此制定一套指引。早年使用國立編譯館教科書時期,教育部所頒佈的是課程標準。在千禧年前後那一波的教育改革時,推出了九年一貫課程,改以課程綱要做為原則性的規範。此後,教科書編寫和出版者可各自發揮編寫教材,經過審查後由學校和教師選用,教師也可依據課綱自行設計教材。103年8月啟動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因此需要新的課程綱要,當年11月教育部頒佈課程總綱,後續各學習領域課程綱要研修工作,則由國家教育研究院邀集領域專家學者與教師成立研修小組,分領域進行;我就是參與這部分的工作。

課綱文件從修訂完成到正式頒佈之前,都會經過審查程序。此次課綱的審查機制,創新引入公民審議程序,課程審議會委員組成納入了民間教育組織、家長團體和學生代表;於是在正式的有審議權的課程審議委會員中,教學與評量專家約佔總數四成,其中僅有極少數熟悉自然科領域課程內容。我曾經有機會代表研修小組出席課審會議,觀察發現,少數課審委員幾乎把持了會議中的發言,憑著個人好惡主導議題的討論,實則已違反議事規則(註1)。更甚者,課審會議的氛圍對研修小組竟採取不信任且敵對的態度,雙方無法實質地在課程結構與內涵上進行專業對話,審議結果扭曲課綱的本意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平心而論,此次課程研修在自然領域有幾個主要的變革,其一是素養導向的課程設計,其二是自然科學領域在高中階段希望單獨設立「探究與實作」課程,第三是強調議題融入各學習領域。教育變革的目的是打破慣性,希望改變教學現狀,達成進步;而這些變革在課審會「意識型態凌駕專業」的審查制度下,引發了許多不必要的爭議。我甚至認為,自然領綱內容在非專業組成的課審會修改下變了調,下面詳細說明。


自然領域課綱爭議一:探究與實作

歐美等國與國際教育組織(如OECD和UNESCO)皆提出二十一世紀學生應習得的關鍵能力,在新課綱中,即以核心素養為課程發展的架構,以期培養學生具備這些能力。希望學生從傳統教育只重視學習讀、寫、算的基本知識力,轉變成能在情境脈絡中培養知識、能力和態度,並綜合應用於生活中,成為終身學習者。自然領域核心素養即以內在知識涵養的「學習內容」和外顯的「學習表現」兩大骨幹呈現。「學習內容」整合生物、化學、物理、地球科學等四個科目的跨科概念,而「學習表現」則是呼應國際教育文件所強調的二十一世紀關鍵能力以及總綱的核心素養所擬定的項目。自然領綱的學習表現以探究能力、科學態度與認識科學本質等構面分別撰寫,探究能力又細分為思考智能和問題解決,涵蓋想像創造、推理論證、批判思辨、溝通表達等關鍵能力的培養。科學探究的興趣和能力是科學課程的核心目標,也是貫串各學習階段的學習重點。

基於上述的背景,研修小組依據總綱所揭示的課程架構:「透過跨科專題實作課程,以獲得統整的學習經驗,培養核心素養與終身學習的能力」,擬定了自然科學「探究與實作」做為高中必修的領域課程,希望能讓學生在高中學習階段能有完整的科學探究實踐歷程,有實際動手操作、探討和解決問題的行動經驗。此課程剛提出時,曾被教育主管單位視為本次課綱研修的「亮點」;然而,在課審大會審查時,因為有課審委員認為違反總綱,竟成了受媒體批評的「自走砲」(註2)。其實,研修小組與高中組課審委員在分組審查階段,原已做了許多溝通與說明,爭取到多數委員對課程理念的支持,有關反對「探究與實作」領域課程的提議,原本並未列入課審大會應討論的主要議題。然而,課綱進入課審大會時,卻因個別委員堅持提案修改,即使法制處解釋此課程沒有違反總綱之事實(見課審大會第20次會議紀錄),「探究與實作」卻在強力運作下被從課綱文件中去除了「課程」名義,原本列在附錄中,由研修小組提供的探究與實作教學主題案例也被刪除,幸好,第35到37頁探究與實作學習內容仍保留下來。自然領綱通過當天的新聞標題「增探究實作」,卻彷彿把「探究實作」說成是課審大會審查成果的功勞,實在諷刺。



自然領域課綱爭議二:性別平等

議題融入課程可追溯自九年一貫課程時期,當時訂出七個重大議題,包括性別平等、環境、資訊、家政、人權、生涯發展與海洋等,分別發佈議題的課程綱要;但因為當時無相對應的科目,僅建議在教學中適當融入,缺少強制性使得議題課綱形同虛設。此次新課綱研修期間即成立「議題工作圈」,擬定出19項受關注的議題,議題工作圈委員協同研修小組有系統的將相關的議題融入各個領綱中。其中性別平等、環境教育和海洋教育等重大議題,在自然領綱研修時期,即已納入編寫。在105年完成的自然領綱草案中,研修小組在最能代表素養特徵的學習表現項目「認識科學本質」的子項即已寫下了這段陳述:「an-III-3不論性別、背景、種族,人人都可成為科學家。」按編號可判斷是對應到國小高年級的學習階段,另在相同學習階段的學習內容「科學與生活」的跨科概念中,則編寫了「INf-Ⅲ-1世界與本地不同性別科學家的事蹟與貢獻。

議題工作圈和課審委員在今年年初的會議中,即建議在國中學習表現和學習內容中,再次明列「不同性別、背景、種族科學家」的貢獻,希望引導教材編寫時能呈現人物在科學知識發展脈絡中的地位。檢視自然領綱學習內容的架構,可發現七個跨科概念中有一項「科學與生活」,主題訂為「科學、科技、社會與人文」,其中的次主題「科學發展的歷史」,受到關心性別議題的課審委員特別關注,希望提到科學家時能以女性科學家優先。

瑪麗.居禮(Marie S. Curie, 1867-1934,過去台灣習慣稱為居禮夫人)是眾人所知的女性科學家典範,但其實她的名字根本沒有出現在課綱文件裡。倒是有課審委員建議在自然領綱中,高中生物科的學習內容裡加入Barbara McClintock (1902-1992)這位諾貝爾生醫獎得主。Barbara McClintock是誰呢?性別與科學研究者Evelyn Fox Keller曾為這位1983年諾貝爾生醫獎的單一得主作傳,寫成中文譯名為《玉米田裡的先知——異類遺傳學家麥克林托克》這本書,中文譯本1995年由天下文化出版。台大醫學院謝豐舟教授於2005年寫了一篇科普文章,介紹McClintock如何從玉米性狀變化發現基因體轉位現象(又稱跳躍基因),也將其研究歷程和方法學的獨特性描述得淋漓盡致。

McClintock與其生物學的貢獻當然值得報導,但我認為對於科學家的認識必須放在適當的學習內容脈絡下,才有意義。課審大會在審查階段以提案方式特別加入這位女性科學家的名字,一方面使用不常見的譯名——麥克林塔克,另一方面變成在沒有徵詢學科領域專家的情形下,將其列在不適當的學習內容條目中(分子遺傳學的中心法則)。課審大會當時委員的說法是:「我們並沒有要孩子學這些內容,只是想要在提到基因的時候,要知道有這樣一個重要的女生的貢獻」(課審大會第79次會議發言紀錄)。試問,將一位女性科學家的名字列入課綱文件中,就是性別平等議題成功的融入自然科學課程嗎?若自然領綱只出現Barbara McClintock,加上Rosalind Franklin兩位女性科學家,大家可能不知道性染色體的發現者Nettie Stevens也是一位女性,卻沒有被列入。而其他對科學領域有卓越貢獻的女性,只是沒有與諾貝爾獎相關的故事,會不會更被忽視?如此掛一漏萬的編修方式,更突顯了人們對科學史在科學課程的意義具有錯誤認知。


科學史不只是羅列科學家名字而已

科學史並不是在課本中標榜某些特定科學家,把她/他們的姓名、國籍資料完整呈現就足夠,而是要讓學生能體會這些科學家們的思考和探究歷程,瞭解當時知識產製的方式與脈絡,以建立對科學本質的認識。

我在科學教育研究所開授「科學本質導論」的課程中,會特別討論科學教育應如何避免「科學主義」觀點。「科學主義」Scientism一詞,可說是科學家的延伸字,是擁護科學至上的一種信念,認為科學是真實知識(真理)的唯一來源,是透過一套通則性的科學方法認知世界,所以具有權威性甚至全能性。這樣的觀點,恰如某次一位資深科學家口中說出:「真正的科學在名稱上都沒有科學二字(真正的科學指的是physics物理、chemistry化學、biology生物學等),學科名稱加了科學就不是科學(如材料科學等)」;他認為自然科學教材要傳播的,應該是純科學和純科學好的一面,談科學與社會的關係不是科學。這樣的論說會有甚麼問題?

我曾經訪談過一位女學生談及高中參加科展的經驗,她當時選擇人因工程的題目,投入了許多時間完成科展作品,卻沒有獲得很好的成績;她認為可能是研究題目非純科學所致。這位曾經熱衷追求理工學位的女學生,後來以女性保障名額順利進入最好的工學院科系,但始終無法忍受那個科系的課程文化,最後可能也不會選擇工程科技相關的行業。

這些例子都顯示出「科學主義」觀點對科學教育造成的問題,因此關心女性學生科學學習議題者,應著力於如何建立人們對科學本質有適當的認識。如果只是主張多加幾位女科學家在課本中,或只為特定女科學家爭取正名(註3),會讓人更加擔憂「女性主義」是否成為繼「科學主義」後的另一個霸權,值得我們深思。


結語
課綱的地位是提供教材編寫的指導原則,各家出版社教科書編寫團隊如何解讀課綱內容,進而呈現在文本中,應該也是我們後續要關心的對象。自然領綱帶入符合國際趨勢的課程理念,希望我國科學教育能與國際接軌。然而,這次十二年國教政策,使自然科學領域授課時數明顯減少,因此學習內容的配置和教師教學策略的改變,將是檢核新課綱實際成效的重點。課綱明年上路,懇請關心科學教育的大家一同關注。


註釋
註1:此見解可參考劉源俊(2018)。〈論課程審議制度〉。《臺灣教育評論月刊》,7(1):157-162。
註2:聯合報(2018年3月25日),〈高中自然課綱草案自走砲、自「生」內容違反總綱〉
註3:「居禮夫人」正名事件,反映出我們對西方文化傳統中複雜的家族姓名認同和使用的無知。

10518 最後修改於 %2018.%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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